《红楼梦》的作者自创了一位女神——“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她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她的实际操作是在“风流冤孽”之间“访察机会,布散相思”的。很明显,这位女神不同于民间传说中早已有之的,掌管婚姻事宜的月下老人。
五十七回,薛姨妈对钗黛说起:“你们女孩子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掌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究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以为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很显然,作者绕过原有的月下老人而自设警幻仙姑,是在刻意区别世俗婚姻和人内心发自天性的情感。然而,这仅仅只是浅层的认知。
说起“警幻仙姑”这个名号就非常有深意和意境。既然她的主管业务是“司掌人间风情月债”,却以警醒世人情爱虚幻为名号。所以,在她去宁荣两府布散相思的时候,宁荣两公的魂灵竟然委托她“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来导引贾宝玉入于正途。作者借警幻仙姑的嘴,深刻剖析了“烂淫”和“意淫”的本质不同,以点明贾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并预先断言贾宝玉“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于是她接着说到:“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日良时,即可成姻。”下面这句话是重点:“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也就是说,这警幻仙姑的现实任务是掌管“女怨男痴”、“布散相思”,但终极目的却是要度脱世人,使人明白纠其实质,所谓情爱终不过男欢女爱,不但全凭主观,而且不能持久。而最终把人生的意义依旧落实于现实社会生活中世俗所谓“功名”之上。当然,拔高一点来理解,孔孟以“仁”为尚,以“经世济国”为己任,又不同于“建功立业”和“光耀门楣”的世俗之想。
人生所重,无非就是情感和功业。在作者理想的世界中,作为健全的人,情是不可或缺的。但这份情,或者会以世俗的形式呈现出来,犹如贾宝玉和袭人的情感夹杂着现实的利益。更应有超脱世俗而升华的精神面貌,正是林黛玉以纯粹精神理想的形象融入贾宝玉对人生的终极追求中。这两种形式显然与贾宝玉在梦中和兼美的一夕之欢大不相同。所以,警幻所谓“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且如此”,其实与贾宝玉的生活不在一个概念里。或者说,人生的一场梦幻更具有迷惑性。
而说到实现自身的社会价值,作者作为一个封建社会旧式的文人,而且可能本就出身于勋贵之族,他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跻身仕途,光宗耀祖的念想。只是当时的社会形势和人文环境,已经腐朽不堪,难以挽回,作者通过贾宝玉的所见所想清楚表达了自己对当时的社会的痛切失望,甚至陷入了深沉的虚无主义。但不得不说,这其实更与作者自身的气质和禀赋有密切的关系。
贾宝玉从不愿见那些仕途上的人们,更不喜谈什么仕途经济。他安乐于童心未泯的闺阁情谊,动不动就说“化灰、化烟”,希望自己能在女孩子们的围绕中消逝于无形。贾宝玉的幻想,正是作者对人生的失望和对前途的迷惘的一种看似荒唐,实则心酸的表达。由此可知,作者通过警幻仙姑的劝诫“孔孟之间,经济之道”,也不过是另一种批判当时社会的讽刺而已。作者又何尝不想有所建树,只是社会趋势所限,个人难有作为。
由此,读者可以在警幻仙姑的身上,看到作者对于人生产生的深刻疑惑。当然这种疑惑本身经过多方思考,已是一种可以意会难以言语传达的颖悟。所以,警幻仙姑的形象是作者对于现实社会生活和人生充满着矛盾统一的清醒认识。无论是她所居的“太虚幻境”之名,还是那副真假、有无混同难辨的对联,都在表达作者对人世和人生的无常而不能确定的感受。人生太过短暂,所受的时空局限是不言而喻的,在直接面对时空的无限延伸时,虚无感和变幻感难免会如潮汐般漫过人的心灵。
警幻仙姑之所以重要,因为她无疑成了这部小说主题的象征——情感如梦如幻,人生难以把握,世事瞬息沧海桑田,而人的痛苦却如此真实——作者都寄托在这个自创的神话人物之中。那么,人生当如何安顿自我?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可能需要弄明白人世间有何魅力,或者说,人的内心为何总不免有外向的冲动?警幻仙姑本意是要度脱贾宝玉,却引起了贾宝玉对“古今之情”和“风月之债”的巨大好奇心。而事实上,正是她把贾宝玉引到了“迷津”,致使贾宝玉堕落其中。
贾宝玉在梦中堕落迷津,这一事件本身亦具有象征意义。如若贾宝玉一开始便领会警幻仙姑许配其妹兼美的用意,从而如宁荣二公所愿,抛弃自己“天生成的一段痴情”,专意于“孔孟之间,经济之道”,那么贾宝玉的人生将走向何处?“孔孟之间,经济之道”难道不是人生的另一迷途!前面的贾雨村,后续的甄宝玉,尤其是甄宝玉正是对应着贾宝玉人生的另一种选择。他们的选择是否可以被确认为人生的正确?在小说中,贾府百年前的成功遗泽五世,亦不过是“黄粱一梦”的提醒一再出现。
小说中,贾府的衰败,子孙的淫逸已经表明了世俗成功的弊端,以及不可持续性。何况像贾雨村一样,为了成功不择手段,毁掉了人性中的高尚。从一开始,贾宝玉也是作者就已经否定了“功名利禄”对人生价值实现的意义。贾宝玉的少年时期,因得天独厚的生活环境,任由其天性自由发展,展示了这颗青春的心灵里盈溢着人性的温情和对美的向往。贾宝玉堕落的迷津,就是他一心享受的少年时的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生活对人的要求不断冲击、侵蚀了贾宝玉的生活,直至完全毁灭。于是,贾宝玉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幻灭。幻灭,是否即是重生?贾宝玉在经历贾府的世事变幻过程中,一再地被迫不断自我突破——从一个多情的,充满幻想的少年,成了一个真正对人生和人世有了深刻认知的成人。于是他撒手而去,与世俗的世界一刀两断了。这或许就是他成功地渡过了迷津,到达了人生的彼岸!可为什么作者的笔下尽是悲凉!
警幻仙姑乃是作者心目中,“情教”的教主。这个“情”是广泛意义上人性中正向的情感,而并非独指男女之情而言的。贾宝玉身上展示出来的博爱、谦和、细腻和同情,以及对美的敏感,很好的解释了何谓“情”。无疑的,警幻仙姑是作者人生价值虚无主义和存在虚无主义的象征性形象,但不得不说,正是作者的虚无主义培育出了他对“情”的宗教信仰式的虔诚!